一

　　艺术学习首先是一个方向的问题——也许什么学习都是。我们身边有太多非常用功的人，然而却用错了方向。他们可能是我们的长辈，可能是我们的亲戚，可能是我们的朋友，可能是我们的学生，总之是我们很亲近的人——我们在生活中是很亲近的，但是在对艺术的理解方面，却是非常的不亲近，甚至是极端的撕裂——想到这种情况，总觉得人生真是悲哀、荒唐。是的，这也许是人类固有的傲慢。当一个人一旦选择了某种艺术方向的时候，他很少有时间停下来反思一下——这种人当然也包括我自己。因为我们不愿意承认，我们从一开始可能就错了——那不简直就是否定我们自己的人生吗？如果连我们自己的人生都否定了，那艺术还有什么意义呢？因此我们不能否定自己的人生，无论它是多么的糟糕，因此我们也决不能否定自己的艺术，无论它也是多么的糟糕。于是在教学上，也许只有三类人可以教。一类是孩子，他们天真无邪，教什么是什么。但是，是否可以教好孩子，考验的是教师。假如孩子画得很差，几乎毫无疑问，那多数是教师的错。孩子的缺点，是缺少辨别力，在他们逐渐长大的过程中，他们可能会迷失方向。为什么后来只有极少数孩子成功了，因为只有极少数孩子一直有好教师的指导（当然天分问题也是有的，此处我们不深入讨论）。一类是年轻人，年轻人大脑中有足够的空白，他们愿意积极地去充实。他们足够敏锐，善于选择最好的教学。当然，也不是所有的年轻人都这样。一类是零基础的成年人，他们没有什么成见，或者说成见很浅，只要有良好的指导，可以快速地入门。成年人的问题多数是自信心不够，他们可能会“假谦虚”——始终觉得不好意思公开承认自己写得好，怕人家说自己不知羞耻——后来“假谦虚”就成“真谦虚”了，没有信心了，不谦虚不行了。孔子云，有教无类。难矣哉！

二

　　回到艺术学习的方向，以书法为例，假如一个成年人，多年一直孜孜不倦地临摹《圣教序》（无论是褚遂良《圣教序》还是集王羲之《圣教序》），不会创作，或者只是有限地学像《圣教序》来创作，但是却不知道离我们很近的民国或者当代第一流的书家好在哪里，坏在哪里，那么，这就是我说的，应该考虑一下学习的方向问题了。我们应该反思，为什么要临摹这个帖？我们希望从这个帖中得到什么？我们只是希望让别人说我们临得如何逼真、如何熟练吗？我们只是像孩子那样，为了打好所谓的基本功吗？还是像老年大学那样，只是一种生活、精神的消遣？（我没有贬低这些学习需求的意思，但是这肯定不是人类艺术学习需求的全部。）学习方向的选择，就像旅游出发前，我们必须做的攻略，我们必须查阅的地图——我们得弄清楚我们的愿景是什么，哪儿可以更好地实现我们的愿景，我们如何抵达那个愿景。如果这些工作都没有做，或者让别人替我们做，即使我们游玩得很开心，你要提防——我们会不会像一条被一块带了很多肉的大骨棒砸晕了的小狗，虽然啃得挺开心，却永远不知道大骨棒从哪里飞来的，为什么飞来的——如果我们是一只有点思想的小狗，难道不应该想一想吗？是的，那个大骨棒可能是某某家长、某某老师、某某朋友曾经甩给我们的，当时是为了让我们快速地长大。我们感谢他们的关怀、恩惠、引领，这一点不需要怀疑。不过，假如我是一匹曾经混迹在小狗队伍里的狼，或者哪怕只是一只想成为狼的小狗，我就应该自己出去觅食，我应该学会自我选择。不想活成苍野中狼的样子，或者什么虎、狮、豹的样子，只想做一只温柔的居家小狗，当然也没有什么不好。它取决于我们对自我的设计要求。

​三

　　美国作家斯蒂芬·金在《写作这回事——创作生涯回忆录》的第二版序中说——这本书很薄。论写作的书大多废话连篇。小说作家，包括如今的这一帮，都不太理解他们从事的工作——不理解好在哪里，坏在何处。我想，书越薄，废话就越少。大言不惭，我教了十七年书法，最大的体会，就是教别人辨别好坏，太难了。我曾经在烟台做过一次讲座，就叫《不知好歹》，谈书法的审美选择。很多人无比用功，却分不清好坏。指鹿为马，以劣充好，数不胜数。再强调一次，艺术学习主要是方向的问题。当然，方向不是唯一的，然而，方向必须是具有水准的。水准的划分，随着历史，也在不断地发生变化。经过历史检验的，或者可以根据历史预判的，没有水准的方向，最好坚决舍弃。

　　你享受其中的，可能正是沉沦其中的。